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亡友鲁迅印象记 一〇 ~ 一二

当前位置:金融情报局网_中国金融门户网站 让金融财经离的更近>金融 > 正文  2023-07-05 10:21:02 来源:个人图书馆-新用户4541Ay47
一〇 入京和北上

中华民国元年(1912年)一月一日临时政府成立,定都南京,蔡孑民先生任教育总长。其时一切草创,规模未具,部中供给膳宿,每人仅月支三十元。我被蔡先生邀至南京帮忙,草拟各种规章,日不暇给,乘间向蔡先生推荐鲁迅。蔡说:“我久慕其名,正拟驰函延请,现在就托先生——蔡先生对我,每直称先生——代函敦劝,早日来京。”我即连写两封信给鲁迅,说蔡先生殷勤延揽之意。鲁迅在《朝花夕拾·范爱农》有说:

……然而事情很凑巧,季茀写信来催我往南京了。爱农也很赞成,但颇凄凉,说:

“这里又是那样,住不得,你快去罢……”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我懂得他无声的话,决计往南京。

不久,鲁迅来京了,我们又复聚首,谈及故乡革命的情形,多属滑稽而可笑。我们白天则同桌办公,晚上则联床共话,暇时或同访图书馆,鲁迅借抄《沈下贤集》《唐宋传奇集》所收的《湘中怨辞》《异梦录》《秦梦记》,就在这时抄写的。或同寻满清驻防旗营的废址,只看见一片焦土,在瓦砾堆中,有一二年老的满洲妇女,住在没有门窗的破屋里,蠕蠕而动,见了我们,其惊惧似小鼠,连说没有什么,没有什么。鲁迅为我讲述当年在路矿学堂读书,骑马过旗营时,老是受旗人的欺侮,言下犹有余恨。后来蔡先生被命北上,迎接袁世凯去了,次长景耀月来代理部务。此人好大喜功,只知扩充自己势力,引用私人,忽然开会议要办杂志了,鲁迅不很睬他,他也太不识人,据说暗中开了一大张名单,送请大总统府任命,竟把周树人的姓名无端除去。幸而蔡先生就回来了,赶快把这件事撤销,否则闹成大笑话了。

四月中,我和鲁迅同返绍兴,五月初,同由绍兴启程北上,还有蔡谷清和舍侄世璿同行。记得在上海登轮之前,鲁迅买了一部有正书局出版的《红楼梦》,以备船中翻阅。在分配舱位时,鲁迅忽发妙语说:“我睡上铺,谷清是被乌龟背过了的,我不愿和他同房。”于是他和舍侄住一间,我和谷清住一间。至于“乌龟背过”,乃系引用谷清的自述,说从前在北京时,曾到八大胡同妓院吃花酒,打茶围,忽遇骤雨,院中积水,无法出门了,由妓院男子背负涉水而出。鲁迅偶然想起提出,也是一种机智,令人发笑。

到京后,同住山会邑馆,其时已改为绍兴会馆,先兄铭伯先生原居在此——嘉荫堂,现在我们兄弟二人同住,舍侄住对面的绿竹舫,鲁迅住藤花馆。先兄和鲁迅一见如故,谈话很投机,此后过从也很密。鲁迅看见先兄的书桌上,放置着《越中先贤祠目序例》多册,便索取了一册去,这是到京馆第一天的印象。

《越中先贤祠目序例》,会稽李慈铭编撰。祠目以西汉的西域都护郑吉为首,直至清代为止,自言选择审慎,惟其摈斥王充,见解殊嫌迂陋。祠屋门口的楹联,也是慈铭所撰,征引乡邦文献,自铸伟辞,可见工力。现在抄录于下:

溯君子六千人,自教演富中,醪水脂舟,魁奇代育,有谢氏传,贺氏赞,虞公典录,钟离后贤,暨孙问王赋以来,接迹至熙朝,东箭南璆,三管豪耑长五色。

表镇山一十道,更瑞图王会,篑金嵞玉,钟毓尤灵,况渐名江,镜名湖,宛委洞天,桐柏仙室,应婺宿斗维而起,翘英遍京国,殊科合辙,一堂辇下共千秋。

鲁迅籍隶会稽,对于乡邦文献,也是很留意的。李周二人,后先辉映,实为吾越之光。鲁迅撰集先贤的逸文,足供后人瞻仰景行,所刊的《会稽郡故书杂集》,便是一个例子。其序文有曰:

……是故序述名德,著其贤能,记注陵泉,传其典实,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,古作者之用心至矣!其所造述虽多散亡,而逸文尚可考见一二。存而录之,或差胜于泯绝云尔。因复撰次写定,计有八种。诸书众说,时足参证本文,亦各最录,以资省览。书中贤俊之名,言行之迹,风土之美,多有方志所遗,舍此更不可见。用遗邦人,庶几供其景行,不忘于故。……

文中所谓八类,是谢承的《会稽先贤传》,虞预的《会稽典录》,钟离岫的《会稽后贤传记》,贺氏的《会稽先贤像赞》,朱育的《会稽土地记》,贺循的《会稽记》,孔灵符的《会稽记》,夏侯曾先的《会稽地志》。这部《会稽郡故书杂集》,民国三年用周作人的名刊行,即此就可以见得鲁迅的牺牲精神,而以名利让给其弟。

一一 提倡美术

教育总长蔡孑民先生就职以后,即竭力提倡“以美育代宗教”,因为美感是普遍性,可以破人我彼此的偏见;美感是超越性,可以破生死利害的顾忌,在教育上应特别注重。在政务百忙之中,自撰《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》,说:“教育界所提倡之军国民主义及实利主义,固为救时之必要,而不可不以公民道德为中坚;欲养成公民道德,不可不使有一种哲学上之世界观与人生观,而涵养此等观念,不可不注重美育。”又说:“美育为美感之教育。美感者,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,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津梁。……在现象世界,凡人皆有爱恶惊惧喜怒哀乐之情,随离合生死祸福利害之现象而流转。至美术则以此等现象为资料,而能使对之者自美感以外,一无杂念。例如……火山赤舌,大风破舟,可骇可怖之景也,而一入图画则转堪展玩。”

这种教育方针,当时能够体会者还很寥寥,惟鲁迅深知其原意;蔡先生也知道鲁迅研究美学和美育,富有心得,所以请他担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,主管图书馆、博物馆、美术馆等事宜。因之鲁迅在民元教育部暑期演讲会,曾演讲美术,深入浅出,要言不烦,恰到好处,这是他演讲的特色。他并且写出一篇简短的文言文,登载在教育部民元出版的一种汇报。这汇报只出了两册,便中止了。我近年来遍搜未得,耿耿于心——廿七年(1938年)编印的《鲁迅全集》内未经收入。记得鲁迅这篇文章之中,说到刻玉为楮叶,可以乱真,桃核雕文章,可逾千字,巧则巧矣,不得谓之美术。深愿在最近的将来,这两册汇报,能够觅到,也是搜逸补遗的一种工作。

鲁迅的爱好艺术,自幼已然,爱看戏,爱描画;中年则研究汉代画像;晚年则提倡版画,工作的范围很广,约略言之:(一)搜集并研究汉魏六朝石刻,不但注意其文字,而且研究其画像和图案,是旧时代的考据家赏鉴家所未曾着手的。他曾经告诉我:汉画像的图案,美妙无伦,为日本艺术家所采取。即使是一鳞一爪,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赞许,说日本的图案如何了不得,了不得,而不知其渊源固出于我国的汉画呢。(二)搜集并印行近代木刻,如《北平笺谱》等。(三)奖掖中国青年木刻家,不但创办木刻讲习会,自己担任口译,使他们得以学习;创开各国名画展览会,使他们有所观摩;对于本国新进者的作品,鼓舞批评,不加客气。(四)介绍外国进步作家的版画,例如精印《凯绥·珂勒惠支版画选集》,这位有丈夫气概的女子作品实在伟大,这本精印的选集实可宝贵,“只要一翻这集子,就知道她以深广的慈母之爱,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,抗议,愤怒,斗争;所取的题材大抵是困苦,饥饿,流离,疾病,死亡,然而也有呼号,挣扎,联合和奋起”(《且介亭杂文末编》,〈凯绥·珂勒惠支版画选集〉序目)。

说到这本选集,永远引起我的悲痛,记得廿五年(1936年)七月底,我从嘉兴回北平,道经上海,往访鲁迅,盘桓了一日。这时候,他大病初愈,选集初初印得,装订成册的还只有几本,他便挑选了一本赠我,亲手题几行小启,曰:“印造此书,自去年至今年,自病前到病后,手自经营,才得成就,持赠季茀一册,以为纪念耳。”晚九时后,我将去上沪平夜车了,手执这本巨大宝贵的书,握手告别,又喜悦,又惆怅。景宋为我叫汽车,鲁迅送我到门口,还问我几时回南,那里知道这便是永诀呢!痛哉!

一二 整理古籍和古碑

自民二(1913年)以后,我常常见鲁迅伏案校书,单是一部《嵇康集》,不知道校过多少遍,参照诸本,不厌精详,所以成为校勘最善之书。其序文有云:“……今此校定,则排摈旧校,力存原文。其为浓墨所灭,不得已而从改本者,则曰:字从旧校,以著可疑。义得两通,而旧校辄改从刻本者,则曰:各本作某,以存其异。”并作《逸文考》《著录考》各一卷附于末尾,便可窥见他的工夫的邃密。

老实说,鲁迅对于汉魏文章,素所爱诵,尤其称许孔融和嵇康的文章,我们读《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》(《而已集》),便可得其梗概。为什么这样称许呢?就因为鲁迅的性质,严气正性,宁愿覆折,憎恶权势,视若蔑如,皓皓焉坚贞如白玉,懔懔焉劲烈如秋霜,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类似的缘故。

此外,鲁迅辑录《谢承后汉书》,尚未印行。《会稽郡故书杂集》已说在前。又,搜辑并考证历代小说史料,计有《古小说钩沉》《唐宋传奇集》《小说旧闻抄》三部,是他的《中国小说史略》的副册。搜罗的勤劬,考证的认真,允推独步。近年来研究小说者虽渐次加多了,宋以后的史料虽有新获了,但是搜辑古逸之功,还未见有能及鲁迅的呢。

至于鲁迅整理古碑,不但注意其文字,而且研究其图案,已略述于前章。即就碑文而言,也是考证精审,一无泛语,如《南齐吕超墓志跋》便是一例。这篇跋文,全集中未经收入——其实,鲁迅的汉魏六朝石刻研究,书未完成,故不付印。我知道吕超墓志石出土以后,经年即为舍亲顾鼎梅所得,藏在杭州,舍亲范鼎卿及鲁迅均有跋文,考证详明,两人不谋而合。鼎梅曾将这两篇跋文付石印,因即驰书商索,承其寄示,不禁狂喜。志文十五行,每行十九字,可释者仅仅百余字。现在先钞可释之字,后录鲁迅所撰全文如下:

□□墓志

故龙□将军隋郡王国中军吕府君讳超□□□

□东平人也胄兴自姜奄有营北飞芳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因官即邦今居会稽山阴县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□令誉早宣故孝弟出于天性□□

□□□□□□风猷日新而修豇有期舂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岁在已巳夏五月廿三日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一年冬十一月丙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同录中军将军刘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金石□志风烈者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蔼蔼清猷白云排岫出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嘉□知□应我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其□春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□□□□夕悄松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

鲁迅跋文

吕超墓志石,于民国六年出山阴兰上乡。余从陈君古遗得打本一枚,以漫漶难读,久置箧中。明年徐吕先生至京师,又与一本。因得校写,其文仅存百十余字,国号年号俱泐,无可冯证。唯据郡名及岁名考之,疑是南齐永明中刻也。按随国,晋武帝分义阳立,宋齐为郡,隋为县。此云隋郡,当在隋前。南朝诸王分封于随者惟宋齐有之。此云隋郡王国,则又当在梁陈以前。《通鉴目录》,宋文帝元嘉六年,齐武帝永明七年,并太岁在己巳。《宋书·文帝纪》,元嘉二十六年冬十月,广陵王诞改封隋郡王。又《顺帝纪》,升明二年十二月改封南阳王翙为随郡王,改随阳郡,其时皆在己巳后。《南齐书·武帝纪》,建元四年六月,进封枝江公子隆为随郡王。《子隆本传》云,永明三年为辅国将军,南琅琊彭城二郡太守,明年迁江州刺史,未拜,唐寓之贼平,迁为持节,督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五郡东中郎将,会稽太守。《祥瑞志》云,永明五年,山阴孔广家园柽树十二层,会稽太守随王子隆献之,与传合。子隆尝守会稽,则其封国之中军,因官而居山阴,正事理所有。故此已巳者,当为永明七年。五月廿三为卒日。□一年者,十一年。《通鉴目录》永明十一年十戊寅,十二月丁丑朔,则十一月为戊申朔,丙寅为十九日,其葬日也。和帝为皇子时,亦封随郡王,于时不合。唐开元十八年己巳,二十一年十一月丙寅朔,与志中之□一年冬十一月丙寅颇近,然官号郡名,无不格迕,若为迁窆,则年代相去又过远,殆亦非矣。永明中,为中军将军见于纪传者,南郡王长懋,王敬则,阴智伯,庐陵王子卿。此云刘□,泐其名,无可考。□志风烈者云以下无字。次为铭辞,有字可见者四行,其后余石尚小半。六朝志例,铭大抵不溢于志,或当记妻息名字,今亦俱泐。志书随为隋,罗泌云,随文帝恶随从辵改之。王伯厚亦讥帝不学。后之学者,或以为初无定制,或以为音同可通用,至征委蛇委随作证。今此石远在前,已如此作,知非随文所改。《隶释·张平子碑颂》,有“在珠咏隋,于璧称和”语。隋字收在刘球《隶韵》正无辵,则晋世已然。作随作隋作陏,止是省笔而已。东平本兖州所领郡,宋末没于魏。《南齐害州郡志》,言永明七年,因光禄大夫吕安国启立于北兖州。启有云“臣贱族桑梓,愿立此邦”,则安国与超盖同族矣。与石同出垅中者,尚有瓦罂铜竟各一枚。竟有铭云:“郑氏作镜幽冻三商幽明镜”十一字,篆书,俱为谁何毁失。附识于此,使后有考焉。

以上是鲁迅跋文,考证工夫邃密如此!

范鼎卿跋文也很是详赡,以史志互证,确定吕超的时代及卒葬月分,和鲁迅所考全同。范跋有云:“文内有中军将军刘□□,其名已泐,当为撰志之人。今就精拓石本细审之,刘字下尚有玄字之笔道可辨。考《南齐书》有刘玄明者,临淮人,为山阴令,大著名绩,附傅琰传。《南史》载刘玄明为山阴令,政为天下第一,终于司农卿。盖吕超为山阴人,玄明曾宰是邑,与超有旧,故于葬时为之撰志,而其时玄明已任中军将军,未几殆即改官司农矣(中军将军与司农卿,官秩并为第三品)。夫吕超为故乡人物,而撰文者又属前代名宦,则此志之可贵为何如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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